2013年3月2日 星期六

沙河中的求道者 ──七等生的藝術軌跡




《為何堅持》精選集暨畫展發表會現場,左為七等生,右為黃春明 (Photograph by 孫得欽)


去年的一天臨時收到訊息,倉促請了假前往一場發表會,在那裡第一次看到七等生本人,我想將來也不會再看到了。坐在一群記者和文壇人士之間,終於聽到七等生短短的談話。一個人「對自我的誠懇」永遠是最撼動我的事物,有一小段應答是這樣的,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平淡而篤定地說著,開始寫作是因為「自覺到『我』這個生命、『我』的存在。所以二十三歲時寫下第一篇小說。」眾所周知他在多年前已完全停筆,他提到自己的一篇小說,當他寫完時,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必再寫了,因為,「我終於找到我自己了。」這句聽完我眼淚直接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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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涴莎藝術刊物)



「寫詩跟繪畫一樣,每一景物的安排,每一語句的出現,都是出於滿足心靈需要的欲望,所以才有創造。」在一次訪談中,七等生如此說道。

喜愛七等生的人,不免從誤解開始。


特異的文體,陌生的句法,悖理的情節,晦澀矛盾的內涵,為七等生的創作,帶來文壇的撻伐。在一九六七年創作的代表作《我愛黑眼珠》中,洪水淹沒城市,主角李龍第在尋覓其妻晴子途中,遇見一名遭難的妓女,將其擁在懷中照護;而失散的晴子在對岸出現時,李龍第仍一心關懷妓女,堅決否認晴子的呼喚,終而間接導致妻子落水的結果。此文一出,招致指責違背倫常,離經叛道;而同樣的理由,或也迎來另一些人的喜愛。以致後來七等生必須親自撰文提及「人類愛」與「憐憫」為其初衷,為論者帶來較為可行的理解路徑。當然一方面讀者並無義務要為作者的辯護所說服,另一方面以此論題而言在小說中是否表現得成功與合宜亦是問題,畢竟缺乏足夠的人物血肉支撐其突兀的轉折、闡述思想的論述凌駕小說都是可以討論的批評。

但這些並非是七等生所要關心的。

瞭解七等生的作品實屬不易,但即使在我距離「理解」還十分遙遠的時刻,仍然為他的文字黑洞般吸去。那魔魅之處是什麼,我並不完全明白,大抵藝術之神秘,或許便在無需以「理解」作為途徑,就能先將你攫獲。正如我們多半不必從「理解」為起點,去聽一首音樂,去愛一個人。一如七等生在小說中所言:「探討是曲徑,遇見是直徑,其中的感受是截然不相同。」

如果我們變得更寬容、更誠懇、更開放、更清醒,並且進一步接觸七等生的作品,便有機會更完整地瞭解他的創作版圖,並與他漸趨貼近。我們終究會明白,文字的扭曲、反叛的風格、惡的傾向都是誤解 (無論是否迷人);他的核心與追求是藉由愛讓凡俗的自我與更高層次的事物連結、共存。而他的作品所以飽受批評,最關鍵的一點或許是,在「誠實」這件事上,我們落後他太多太多。

七等生早期的小說大量處理「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衝突,追求個人真理的主角最終總不免被現實摧毀殆盡;而真實的 (相對於受約束的、被安排的、妥協的 ) 愛情,則恆常有一雙監視的眼睛尾隨在後,隨時都要吞噬任何萌芽的美好。對七等生作品的誤解與爭論其實正好是其作品內容的最佳註腳,所激起的道德批判、文體批判,反映了社會的制約深入人心之深,這正是他小說中忠於自我的角色一再想要掙脫的。

小時在素描課堂上,七等生曾因不想跟同學搶教授認為的最佳受光位置,遂獨自坐背光處畫出一黑磁瓶,遭老師嚴厲責罵。他曾自剖:「我的作品已完全表露出我的人格的樣象,它不若一般雄才大略的人在果斷和勇氣上受到人們的讚揚, ......我對於人世的一切有我私自的看法,對生命、宗教、社會、政治和文化藝術,有自我的解釋,不便隨意附和別人,但也不任意反對別人,我尊重他人希望他人尊重我一樣,……其成就如何不是我的目的,卻希望能從其存在中肯定自我的價值罷了。」未曾如他這樣傾聽自我的聲音的人,難免對他異樣的光芒感到陌生與拒斥。

他的小說體裁自成一格,許多作品來龍去脈並不明晰,有些甚至有如斷簡殘編;在表面寫實的鄉鎮場景中,使用英文字母、外國人名或一些奇異的拼音 (土給色、亞茲別……) 作為人物;亦不在意小說對白的擬真;某些篇章則加入大量個人哲思,偶爾甚至轉為詩篇……。傳統的小說讀法與標準在此不免捉襟見肘,七等生的創作像河面閃耀的點點波光,匯聚起來才能明白河水的流向。

「我也許不能像別人那樣聰明,容易懂得周圍的一切;我也不瞭解自己,但我所做的都出自我的心的需要。」小說裡的角色如此說道。正是這種心的需要使七等生無論怎麼被評價,仍然只依循自己相信的道路行走;外界以為的挑釁和反叛,對他而言只是自然流露。

小說之外,七等生也寫詩,並長期習畫,還曾在寫作中斷時從頭開始研習攝影與暗房技術,亦學習過吹奏洞簫。既然創作出於心之所向,各種媒材的投入自然也不是為了在該領域功成名就,而僅是自我完成的一部分。學習攝影時期的日記,集結為《重回沙河》一書,其中寫到:「我現在玩起照相機並沒有抱定朝向所謂偉大的攝影家或專職工作的志向;這樣的開始有如我二十年前第一次寫作時一樣,沒有所謂目標和使命感的認識,完全憑著我心靈的啟迪,包涵著生命的自由意志,不論是快樂或痛苦,像愛情一樣沒有現實的計慮,完全是無價的,也不具有比較優劣的功能。」攝影成為他寫作瓶頸期間導引新方向、新生活的嘗試。他的攝影作品亦十分低調淡然,罕見特異的構圖或懾人的光影,如其所言:「在陽光對比下的景物或人物,雖然顯得動人和明顯的格調,卻不如那狀如遙遠的、灰黑的、柔和的影像更吻合著我心裡的傾訴的要求,尤其是風景,彷彿看到我憂鬱的魂魄徘徊在那裏。」

今年七等生出版精選集,同時舉辦畫展,畫展內容僅有一幅畫。極少公開露面的七等生,談起自己的畫,只淡淡地說,沒有受到什麼注意,他關注的跟別人不太一樣。七等生早已停筆了,畫筆與洞簫也都收起,他說:「畫到某一幅出現時,我感覺就是它了,就像追求一個女孩,當你找到她,只要專心地愛她,讓這個表達成形,就好了。」一如他停下小說時的清醒與明白。

畫展中展出的畫作。厚重的綠色在前景堆積成叢聚的林木,像兩三個巨人安靜坐下,正低聲交談,或觀望遠方,林隙透出白色天空與零星的霞光。一如他中後期的某些小說,透過自然景觀,與超越性的形上力量感應,抽拔己身的存在,展開靈魂的抒情。畫名《為何堅持 (What for insist on?》,似是總結他一生的行路。

精選集書前輯錄他為國家文藝獎寫的感言,題名亦是問句:〈何者藉她發聲呼叫我〉。述及他困苦幼年時一位鄰居姐姐,每在他經過時便以開朗的聲音大聲呼叫他,送他食物,那聲音每每震開他心中盤繞的烏雲。他將這女孩稱為生命中最早的「橋者 (Church)」,為他帶來庇護,連接上天的神恩。

比起追求藝術志業的創作者,七等生更像一名求道人,把生命的問題深植心中,用己身之所有去追尋但永遠不給予輕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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