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0日 星期三

[專訪] 創作是我前進的動力——專訪影像創作者 Toto Kuo








聯絡上 Toto Kuo 的時候,她人在巴黎;過了幾天進行第二次越洋連線訪談時,她又到了柏林。在這樣的狀態下理解她,或許是最恰當的——隨時處在移動中正是她生存的基本狀態。

純黑的底色,一方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裡是女性的胯部,而遮擋在其上的,是一雙人偶的手;這是 Toto Kuo 去年出版的攝影集封面,像是衣櫃打開一小角,秘密微微透出光,人與非人在界線邊緣彼此模擬,情慾擺在那裡,是曝露亦是遮掩。

Toto 攝影資歷不長,卻已經辦過自己的攝影展、參加過村上隆辦的第三屆「Taipei Geisai」、完成了大大小小的攝影計劃,也出版了自己的攝影集。此刻,正在進行的則是另一次展覽——『私 . 生活 台灣硬地女樂手的一天』,拍攝十個 indie 樂團的紀錄,在宜蘭與台北展出。她不曾受過專業攝影教育,最初就像每個人一樣,拿著小相機在旅途中拍照,慢慢發展出自己的主題,她笑說「到去年十月才買了專業一點的單眼,因為接到商業拍攝的案子,帶著小相機去對方大概會傻眼。」憑著一股熱情以及用不完的點子,對她而言,創作就是不斷去實踐。

談起創作經歷,Toto 最有興趣的其實是電影,也學過油畫,對影像有強烈的興趣,但電影創作比較複雜,又需要多人完成;油畫則需要獨立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她卻又是不停在移動的人,所以暫時以攝影作為主要創作媒材。「最後發展成攝影是因為,說實在的攝影比較容易,當然也會變得太容易。現在很多人都在拍照,就看你怎麼看待這個東西,像我只是當成一個工具,它就是一個方法讓我去表達我想表達的東西,以後我可能會想要結合,油畫跟攝影結合應該也滿有趣的。」

在這個 FB 按讚節奏全面掌控生活步調的時代,網路上每天產出無數照片,又迅速被遺忘。去年的亞洲之旅前,她就決定好要將作品做成一本書,出版攝影集,是她留住事物價值的方式,「我喜歡有實體的東西。」有人很驚訝她才剛拍照就出書,她的回應很單純:「反正就去做,一直等永遠都不會做。」關於長途旅行,她也有相似的的想法,要讓經歷的事物更有實感,才能在體內留下東西。從二十一歲第一次當背包客開始,她就不斷在世界各地闖蕩,在歐洲當了五個月沙發客、開車橫越美國四個月、在亞洲流浪經歷四十個城市,「我覺得旅行不能短,你會沒辦法去瞭解一些東西,或看到一些細微之處,我不喜歡那種走馬看花、拍拍照就走掉,我的基本長度大概最少一個月。」

總是給人太陽般燦爛笑容印象的 Toto,翻開她的攝影集,迎面而來的卻是一片陰鬱荒蕪氣息,反覆出現的漁網、繩索、保鮮膜、衣櫃,以及那蜷縮的姿態,是攝影者與被攝者相互投射產出的掙扎意象。攝影集的主體在她橫跨新加坡、馬來西亞、越南、寮國、印度的旅途中完成,是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系列作品。互不相識的旅人如何在短短的相遇時刻交換彼此深埋心中的困境?Toto 說:「那趟旅行是我自己還滿低潮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旅行,路上碰到的人常常會問說妳為什麼要來旅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想要去流浪,想要充實自己。我知道我自己那一趟旅行的原因是自己被困住了,所以就想來問別人是什麼理由,我那本書的背後有一個設計過的 Logo,是一個「困」字,其實就是書名,但沒有人會發現,非常隱藏式的書名。總之想找答案,就去問跟我一樣自己出來旅行的人,其實旅途上真的超多背包客,他們也常有類似的原因,覺得在自己國家,某個形式上也是被困住之類的,所以就想要出來,我們等於是聊天交換自己的旅行經驗。聊著聊著我就會提到說之後在台灣計劃出一本書,辦一個攝影展,問他們有沒有興趣當我的 model,大概這樣一步一步鋪陳(),他們就會說哇真的嗎當然好啊,我就說,可是這本書,我的主題是全裸人體,以不同形式表現困住的感覺。然後跟他們討論彼此的想法。」



現在的 Toto Kuo,靠著零星的商業接案收入與國外工作留下的一點存款維生,無法忍受一天八小時的時間耗在工作,「何況在台灣也沒多少薪水,我寧願拿去創作,可以活下來就好。只要我可以創作就很開心,甚至也不必有太多 feedback,我還滿活在自己的世界,就是希望自己定時可以丟新的東西出來。」然而對她來說,最開心的卻不是自己的作品被稱讚,「書發行後,有給我一些很多年沒聯絡的朋友,我聽到最開心的反應是,他們說,看完這本書覺得受到鼓舞,而不是說拍的照片很棒什麼的,是聽到他們說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可能他們以前也在畫畫,但後來就是上班,忘了自己曾經在創作。」我問她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想創作嗎,她說:「因為我非常討厭無聊,小時候最常在喊「我好無聊喔!」我媽都不理我,「我好無聊!」我就是受不了,後來就是發現創作會讓我非常興奮,覺得一直想要往前,是一個動力,無聊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不無聊也可以自己創造出來。」

訪問結束後,恰好看到最近在網路上轉貼的影片,是奇幻小說家尼爾.蓋曼在 2012 年對藝術大學畢業生的演說,那麼神秘地成為這次採訪最好的註腳。他說:「 創作的能力,對我以及我認識的許多人都是一種救贖,能伴你度過人生的順境和逆境。人生的任何方面都可能出問題,當你遇到困境時,你該做的就是:去創作好作品吧 ( Make good art)。我是認真的。丈夫被某個政客拐跑了?去創作吧。腿斷了、還被突變的巨蟒吃了?去創作吧。國稅局找你麻煩?去創作吧。貓爆炸了?去創作吧。有人批評你愚蠢沒新意?去創作吧。或許情況會不知何故地好轉,時間會撫平傷痛,都無所謂,去做只有你能做好的事,去創作吧。逆境時這麼做,順境時也請這麼做。」




Q:妳拍攝的旅人中,讓妳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是哪一個?
A:其中有一個以色列人,照片裡包著保鮮膜的。他剛退伍,當了三年兵,很年輕,大概才二十一歲,但他整個人就是非常憤世嫉俗,覺得他的命運沒辦法改變,因為他必須去當兵,那三年都在浪費時間,他覺得可以做更好的事情,或是去上大學,但這三年卻……。他是真的上戰場那種,我有問他你記得殺過多少人嗎,他說沒辦法計算,因為拿著槍就是掃射,所以也不會知道到底殺過多少人。他明明才二十一歲,但整個人就非常困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是一退伍就立刻出來旅行,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旅行一年了,但他還是沒辦法走出來。而且,他說他在這旅途中,是第一次跟別人講這件事情。不想讓人知道他在戰場上當過兵,他自己也攝影,其實他很早就覺得自己要當攝影師,但因為在當兵什麼都沒辦法,所以才會覺得像我已經做這麼多事,他卻被困在軍營。遇到他是在越南,住 Hostel 那種房間,我是因為意外睡到他的床,那床上又沒擺東西,之後我們就一起旅行兩個禮拜,從胡志明市到北越。

Q:這是妳第一個拍的人?
A:他好像真的是第一個。那時候其實我一直找不到人拍,一開始真的有點困難,因為我其實也是滿害羞的人。不過拍了第一個之後就比較容易。真的要開口的時候我會害羞,在那之前我大部分都拍我自己而已,我就自己躲到衣櫃裡面,把相機架好,秒數設定好自己拍這樣。

Q:自己拍很困難吧?
A:而且那場面其實很好笑,自己跑來跑去的。

Q:在這之前有請人當 model 給妳拍的經驗嗎
A:在 Mask and Dolls 的時候有拍過,但都是我朋友。所以後來這是第一次我找陌生人來拍,不過在旅行的時候勇氣會比較大一點。

Q:拍的時候怎麼引導對方?
A:讓model很自然很舒服還滿重要,剛開始脫衣服會很尷尬,我就會盡量跟他們聊天,不要聚焦在脫衣服這件事情上,就是繼續延伸我們聊過的東西,讓他們一直想說要怎麼回答,就會忘記自己不但裸體,而且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在一個鏡頭面前。如果你很真誠跟他們交心的話,關心他的故事,也分享你的故事,那過程他就會開始信任你,不會想說你是為了什麼拍我的裸體,其實幾乎每個 model 大概過了五分鐘就覺得很自在了、很自然,就覺得沒有什麼,也不會害羞。你知道自己出來旅行的人通常比較 open,又大部分是歐洲人、以色列人、法國人、德國人之類,都比較可以接受,有些可能只認識一天就拍,拍完就散了,因為不同路線。有時候跟陌生人反而可以什麼都聊,那很微妙,在那個時刻我們這麼靠近,對方全裸在我面前,然後我們兩個分享自己的故事,很奇妙的感覺,之後我們又是陌生人了。


Q:設定以裸體為主題的想法是什麼?
A一開始我就設定要拍人體,因為面具系列拍到最後,你可以看到書裡最後幾張照片三個男的,包著塑膠膜也是全裸,我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很有想拍人體的慾望,覺得人體線條很漂亮,我又特別喜歡黑白照,覺得人體跟黑白是最搭的,那時候就設定好要拍黑白的人體。


Q:最早進行的主題創作是哪一系列?
A:一開始算系列的作品,應該是 circle and line,那時候只是因為旅行的時候一直拍照,就累積了一些在城市當中隱藏的一些線條和圓圈,還滿喜歡一些幾何圖型的。真正的系列創作是面具系列,那時候貼在 FB 上,就是我自己戴上面具到各個地方拍照。


Q:所以很多是妳自己?
A:後來真正展覽的都不是我,剛開始的時候是我自己,因為我也不敢叫別人戴那個面具,所以自己戴面具請朋友拍。那時候其實不是要發展攝影這個東西,而是一個 idea,是一個作品。後來是因為我報名了 Geisai,我就有一個空間可以展覽,因為一定要有東西出來,所以就完成這個系列,之前是好玩隨便拍,報名之後想說不認真拍不行。

一開始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副自己的面具,可能好幾副,不同場合你用不同面具,只是一個想法,如果拍照的時候真的讓他們戴上一副面具會怎麼樣。後來我發現他們整個感覺是更自然,可能他覺得自己是隱藏在面具下的,在那狀況下反而更能呈現真實的自己。很多人我問可不可以拍他,對方就會不好意思,說不要啦,我就跟他說,可是戴著面具,就變成喔好啊 ()。當然也是為了讓畫面更有衝擊性,白色面具會覺得很有效果。雖然他們都戴同一副面具,但我覺得在拍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表情。

Q:妳在 Geisai 展了一整箱娃娃,很喜歡娃娃?
A:那時候的主題就是面具和娃娃,我一直都在各國收集二手娃娃,我有大概快一百隻。前幾天在法國才在二手市場買了大概二十幾隻二手娃娃,帶回去我男朋友都嚇死了。我喜歡那種舊舊破破的感覺,那時開始收集是因為我覺得娃娃都附帶著某些人的童年,都是用過的嘛,童年過了就不要了,丟棄了,我就會覺得是一種在收集別人的過去。

Q:不覺得有點恐怖?
A:有一次從加拿大要入境美國海關的時候,那時候就帶一整箱娃娃,海關就一個個看、拿起來搖一搖看有沒有藏東西,想說為什麼這麼多娃娃,看起來超恐怖。

Q:第一次長途旅行是到哪裡?
A:第一趟的時候還在台灣唸書,二十一歲吧,那時候是去土耳其,那是我第一次真的當背包客一個人旅行,就選土耳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去了大概三個禮拜。也是會緊張,但是我覺得興奮多過緊張,我覺得事情去做就對了,去完之後整個開啟我新的一頁!我就覺得什麼都不怕了,沒有什麼好怕的,就是去做,用想像的都比較可怕。當然還是會有一些困難,但都是可以解決的。我媽就說我像蟑螂一樣,到哪裡都可以生存。我發現沒有那麼難,就開始到處流浪。

Q:談談妳拍人體的亞洲之行。
A:那次去了三個月,我很喜歡用陸路的方式旅行,可能我們身在台灣的關係,我們永遠不可能用陸路出國,所以到美國、歐洲那種大陸,我都覺得好爽,坐個火車就可以出國。

Q:不用離開地球表面就可以到另一個國家。
A:對啊這種感覺很好欸,我那時候就計劃陸路旅行,從新加坡出發,搭巴士到馬來西亞,再到泰國,柬埔寨、越南,本來是要從中國進入尼泊爾跟印度,結果在中國邊界被拒絕了,簽證不能用,就在寮國跟中國的邊界被擋下來了,巴士在那邊等我。後來只好又回寮國,搭飛機去印度,本來想,從印度還是可以去尼泊爾,但後來因為簽證問題,就沒有去。不過其實印度超大,我從南玩到北,還是沒玩完。

Q:旅行經驗中,語言上有發生什麼問題嗎?
A:法國就超不通,他們不講英文,不知道是不會講還是不想講。那次五個月的旅行,法國就只待一天,因為實在太挫折,我在車站要問人怎麼搭車,沒有人要跟我講英文,繞了一個多小時,問不到人,我就想算了,法國跟我沒緣,就直接去柏林了。

Q:隨身帶著相機嗎?
A:絕對。

Q:怎麼克服旅行中拍照時,相機對人的侵略性?
A 所以我都用 G12,沒有聲音,單眼的卡擦聲好像很迷人,但都是阻擋你拍照的東西,我通常是在他們沒有發覺的情況下拍,反正那些照片我不會拿來幹麼。

Q:也不會當成作品?
A:通常希望是自己的一個系列呈現,不會把街上拍的東西當成作品。

Q:不會直接跟被攝者正面對視?
A:我不會,我知道有時候需要一些侵略性、有點沒禮貌才能拍到好照片,

Q:但有時候不一定是一種侵略,也可以很友善。
A:對,有時候對方也可能很開心,不一定,但我好像沒辦法做到那個程度,還是都偷拍,鏡頭拉很長,或從窗戶往下拍。

Q:妳有發現妳常拍「雙生」的畫面嗎?
A:我剛好有遇到一對姐妹讓我拍,就還滿興奮,因為通常都是拍一個人,但其實不太會拍,兩個人有點難掌握,情緒比較難抓,後來我就想,反正她們是姐妹,身形也很像,就來做一樣的動作好了。其實我沒有注意到常常拍兩兩對照的畫面。

Q:在 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 是什麼樣的經驗,對妳的創作有影響嗎?
A:那是一種非正式大學的課程,去那邊修的課是每天都在畫人體素描。在學校學的東西倒還好,可能對於人體會比較有感覺,但真正獲得東西是住在紐約。每天我就是像個海棉,一直在吸收,在那邊倒也沒有多大的創作,太多東西一直在發生,我就會覺得人都在紐約了待在房間幹麼,趕快出去看吧。其實只要走在街上、在地鐵就會看到很多事情發生,很有趣。譬如之前在地鐵,只是要去超市,然後一群黑人進來,結果一邊的人開始講話,但是是用 rap 的方式,結果另一邊就開始回,兩邊就用 rap 在對話,然後開始有人在打節奏,天啊那個能量,每個人都是藝術家,覺得很棒。然後每天都去看展覽,還加入 MOMA 的會員,每天可以免費看,那時就是盡量吸收。

Q:妳最喜歡的是電影,那妳喜歡哪個導演?
A:最喜歡的是拉斯馮提爾,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但可以觸及到內心最深處;還有韓國的金基德,拉斯馮提爾我最喜歡《Dogville》。

Q:妳是那種隨時都有一堆計劃的人吧?
A:對,隨時都有想法,帶著小本子隨時把想法寫下來,大概有五六本,我就想有一天要把idea集結起來拍一部長片。




(訪於 2013 年 1 月,本文另載 Mot/Tim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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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to Kuo 攝影展「私生活台灣硬地女樂手的一天」
展出時間:2013.1.29~2.25
展出地點:The Wall 台北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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