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荷索的靈魂探勘術:《荷索之3D秘境夢遊》






荷索的戰鬥力大概只有地球上最強生物範馬勇次郎差堪比擬吧。

在寫這篇荷索之前,幾乎被視為傳說人物的藝術家謝德慶 37 年來首次在台灣公開演講座談,我因為這場座談初識菲立普.佩堤的名字,於是訂了一本《凌空之夢》。許多事不是剛好也並非巧合,我相信一定有什麼在背後預謀串通。文章寫到一半時,書到了,我想起謝德慶那種接受生命本能的強烈驅使,以身體不斷進行衝撞和創造,不受規則束縛,又能將這股能量以美的形式留存,某些部分與荷索如出一轍;又想起菲利普.佩堤不正是百分之百的荷索型人物,果然,書一翻開就看到:

「還有一件事:菲利普,你不是膽小鬼--所以我想聽你親口敘述你在雙塔上的狂喜與真相。」

--韋納.荷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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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索太傳奇了,我始終提醒自己不要用瘋狂來形容他。
 

雖然他有那麼多真假摻半的奇聞,除了瘋狂與偏執我們幾乎找不到詞彙去描述他、框定他,讓 他變得安全一點、平凡一點、可理解一點。瘋狂意謂著,脫序、失常、危險、不合規範,好像真有一條名為「正常」的線劃在那裡,跨出去就會崩潰、失衡、錯亂。 於是大多時候,瘋狂代表的其實只是,和我們不一樣。特別是,把瘋狂用在荷索身上,似乎是一種投降,只證明了我們的馴化、機械化、自我設限。我們將自己劃分 在安全的這一邊,讓另一邊的事理所當然與我無關,我是如此完好,隔絕了危險,隔絕了,一切可能性。

這次,在《荷索之 3D 秘境夢遊》(Caves of Forgotten Dreams)中,他走進了一座塵封三萬多年的洞穴。雪維洞穴(Chauvet Cave) 位於南法 Ardèche 地區,鄰近著名景點石拱橋 (Pont d'Arc),幾萬年前一場山崩封住了這古老的洞穴,從此再無人出入,直到 1994 年被探勘隊發掘出來。因此洞穴中完整保存了豐富的壁畫以及石器時代人類生活的遺跡,最古老的部分甚至可追溯至大約三萬兩千年前,成為科學家研究史前人類的 重要資產。
 

荷索帶著極小編制的攝影小組進入嚴格管制的洞穴,在十分有限的時間內探索洞穴中的細節。 在他一貫冷靜的敘述聲調帶領下,就連封鎖洞口的銀行金庫鐵門也饒富象徵意味,這是文明與原始交會的地府大門,封存著一顆歷時數萬年,真正的時光膠囊。隨著 攝影鏡頭,我們看到一名小指彎曲的人在岩石和牆壁上蓋滿他的手印作畫,看到穴熊的頭骨上覆滿了需要數千年生成的方解石,看到牆面上以動態技法畫出的野牛與 野馬,看到與動物結合的牛頭人、獅人,從穴頂垂下來的石柱上畫著女陰與公牛,而地面上則有小孩與狼的腳印並行。


我們好像闖入了古老的巫師祭壇,進入夢遊症的狀態,而此刻的主祭者、催眠師,是荷索。他不斷試圖還原當時的作畫者在搖曳的火光中畫下那些動物飛奔的情景,揣想古代人類的生活、生命,甚至--很明顯地,他想探測他們靈魂的深度。他會這樣去問一些無人可解的問題:「他們 (原始人) 會哭嗎,會作夢嗎?」,而曾為馬戲團團員的研究人員則說他不知道,但自從進去那個洞穴之後,他每晚都夢見獅子,壁畫的獅子、真實的獅子……

荷索也的確是個催眠師。1976 年拍攝《玻璃精靈》時,他請來催眠師讓演員進入催眠狀態,後來因為厭惡催眠師過度迷戀超自然的催眠方法,他便接下工作,自己負責在每次開拍前催眠所有演員。他說催眠只是很普通的現象,只是我們還不夠瞭解大腦的這個領域。這樣的荷索,相信神秘,但他相信的神秘並不是我們平常以為的神秘,不是超自然、神靈、妖魔,反而更像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真實的質地,一種人類不知道的,關於自己的秘密。

我們本來應該如此,只是什麼時候竟把自己忘在某個地方。是以跟著荷索走進一座數萬年前的洞穴,就無法只為了奇景而驚訝讚嘆,你不得不去想那絕對的黑暗中生起的火光和影子如何形塑一個空間與身在其中的人的意識,去想那些人與動物的相互滲透與結合,他們的靈魂和我們的一樣嗎?生物與生物之間的界限在那時是不是更模糊、更寬鬆?

讓人想起唐望。在人類學家卡斯塔尼達的巫士唐望系列書籍中,對印地安巫士文化有豐富的紀錄。根據唐望的描述,當代人類之所以對世界有相同的認知,是因為我們的能量集合點被固定在相同的位置,而巫士的訓練,就是在移動這個集合點,古代的巫士,更是能自由移動集合點的大師。藉此,人類可以進入全然不同的意識狀態,他可以進入完全將人與事物看做一團一團能量體的狀態,可以讓自己轉化為鷹的意識、狼的意識,甚至藉由能量體的移動,可以一併讓物理身體瞬間移動,甚至成為其他生物。雪維洞穴裡的人類,是否也身在一個這樣的世界?

我看見的荷索其實無意驚世駭俗,更絕非為了追求奇觀,嘩眾取寵。他只是深深地好奇,於是不能不去凝視與發問,又彷彿只要這樣不斷不斷去注視去問,事物的表象就會溶解而露出核心。這樣一個人,他想挖掘出的究竟是什麼?他拍攝過與熊共生最後反遭吞噬的提姆崔德威爾、從寮國戰俘營逃出的越戰飛行員迪特.登格、深入過盲聾人的世界、拍過大力士與侏儒、極限運動家、叢林部落中被時間遺忘的住民……。浦澤直樹的《怪物》裡,如咒語如幽靈般的那句「人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在耳邊響起。這是荷索念茲在茲要尋找的嗎──人還可以是什麼樣子?鳥籠式的現代都會生活肯定不是人類的全部,我們因為文明擁有了許多珍奇的美好事物,也因此一步都不敢離開,這就是為什麼他總要瞄準文明的邊界,探勘原始、殘缺、極限、危險與當代生命的交會點。他遊走在人類越縮越小的精神領地邊界,憑藉這些真正具有生命力的電影,不知收復了多少失土。

曾經看過像他這樣的一雙眼睛,關於世界的美,我們就很難放任自己再像以往那樣遲鈍、漠然。

如果瘋狂指的是荷索這樣的人,我便不知道世上有什麼比瘋狂更清醒。



(另載 MOT/TIMES:http://www.mottimes.com/cht/article_detail.php?type=1&serial=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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