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7日 星期二

北野武《阿基里斯與龜》: 失敗者的畫像





















  「藝術可以是一種毒品,一旦開始,就一直牽著我前行。」

  創作是一種瞬間狂喜而永不滿足的事情,是一個創作者奮力撐開世界的裂隙,而暫時得以在裡頭棲身的幻境。脫離的瞬間就墮回平庸,而在平庸之中又日日期盼回去。北野武的這句創作自白,某種程度上恰好是我這幾年觀看北野武作品的感受。每隔幾年期待一部北野武的電影上映,對我而言已經像是吸毒一樣的事情。只要一段時間沒有他新片的消息,我就坐立難安。這並不是在說,他是當今影壇中作品最傑出的導演,事實上,可能正是他近幾部作品中那不完美不完整的部份所帶來的焦慮,讓人急切想知道這個人下一步究竟會走到哪裡去。

  從1989年出道作《那個兇暴的男人》到1997年集其大成的《花火》,那是一個令人無比懷念的時期,型塑了影迷心中北野武之所以是北野武的一切要素。但當相同的主題與模式一再重演,也可能是一個創作者開始不斷重複自我而使人厭倦的開端。

  不過北野武恰好是個對於成規最感不耐的人,從他第一部執導的《那個兇暴的男人》開始,他就已經在打破通俗黑幫片既定的節奏,以及暴力場景的陳套。到了《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他更是和初次合作配樂的久石讓提出要「一般會用配樂的地方不用配樂」的嘗試。北野武的電影之所以在靜默中擁有亂石崩雲的力量,不是因為他嫻熟掌握了遊戲規則而製作出技藝精湛的作品,而是他避開了早已使觀眾麻木的重重障壁,直接從你背後一劍穿心。

  談到拍電影所獲得的樂趣,北野武這樣說:「也許有一些快樂的片刻,但是從來不能用滿足這個詞來形容。職業生涯中我很多時候都很快樂,但身體總是有一部份就像在雲裡霧裡一般,因此沒有一刻鐘我真正滿意過。這雲裏霧裏的身體部分也正是推動我不斷向前尋找創新的動力,它給我工作還沒有結束的感覺,那些已經做完的工作,僅僅是需要工作的一部分。正是因此,我總是準備著投入新的工作中。」

  於是2000年以後,北野武接連交出了風格迥異的《淨琉璃》與《盲劍俠》,隨後進入他全面自省的「藝術與人生」三部曲,包括《雙面北野武》《導演萬歲》,而《阿基里斯與龜》正是這三部曲的最終章。

  《阿基里斯與龜》題目源自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所提出的著名悖論:希臘神話英雄阿基里斯與烏龜賽跑,阿基里斯的跑速是烏龜的十倍,但只要烏龜的起跑點在阿基里斯前方,他就永遠追不上烏龜。因為要追上烏龜勢必要先經過烏龜的出發點,但當他踩到烏龜的出發點時,烏龜必然已經往前移動了一段距離。阿基里斯會離烏龜越來越近,但永遠無法超越。

  故事以畫家真知壽的童年、青年、中年三段組成,童年階段以一種典型的勵志電影風格開場,我們會很自然期待這個面貌聰穎且執念驚人的孩子,漸漸成為偉大的畫家。但是,接下來迎接觀眾的卻是一次次的落空與茫然。他遭遇的挫折不是為了反襯最終成功時的煌與甜美,真的就只是為了挫折到底。日本漫畫家古谷實在《不道德的秘密》裡有相似的論調:「要是每個人的夢想都能實現,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嗎?」只要堅持下去就能實現夢想?北野武似乎也在說:「別傻了,哪有那麼好的事。」

  這部電影會給觀眾一種古怪的感覺,不知道它到底要說什麼、要走向哪裡,而主角真知壽的內心我們又幾乎無從窺見。

  在現實狀況裡,阿基里斯不可能追不上烏龜,但在芝諾的悖論語言裡,我們卻又找不出明確的漏洞。我們可從兩個層面來看這段悖論。

  如果芝諾所說的賽跑發生於現實生活中,我們其實會看見的景象是,到最後阿基里斯與烏龜的時間幾乎是停止的,他們的距離越來越小,他們還在跑,卻等於是靜止不動。

  於是這個悖論就產生了一個與電影極貼合的象。

  或許這正是這部電影予人茫然之感的原因,因為真知壽的一生幾乎只是原地踏步的歷程。我們期待變動,但真知壽受到的挫折越來越大,他自身卻毫無改變,只有時間在他身上推移。北野武以一種原地踏步的方式摧毀了人們的期待,將觀眾逼到邊界。最後這個看似無力、破碎的遲滯不前的姿態會挾帶巨大的空虛力量反撲。

  另一方面,芝諾悖論其實以語言作了一場弔詭的論述,這個論述的結果似是而非,也有可能似非而是。

  豈不正如片中是非難辯的種種畫評?

  其實觀眾從真知壽的童年時代就已開始受到挑戰,父親的畫家友人那些作品究竟有沒有價值?真知壽那些頗受鼓勵的畫作到底是幼稚還是潛力無窮?觀眾直接看見畫,再聽到劇中人的評論,形成一種微妙的關係。這其實也同時是對其他所有談論藝術創作的電影的逗弄:一件藝術創作,不管是一幅畫、一場演奏、還是一段戲劇表演,當它被放置在電影裡時,多好多壞是任憑導演要怎麼說都可以的。即使在現實的藝術圈裡,尤其是現代藝術,畫作的價值也同樣是由無數評論語言所型塑出來,一件作品或一個藝術家的價值可能因為一個觀點的改變一夕翻身,有時候那幾乎已讓人分不清跟畫作本身到底有沒有關係。

  北野武要導出的想法無非是:儘管確實有才能的差別,但運氣才是重點。對這種藝評現象他既未明確反對,也並未贊同。對藝術判準的全面懷疑,其實很有可能推衍成對藝術的徹底失望。但北野武卻又這樣談論他的電影:「我寫這部劇本,是想對讓自己一直癡迷的藝術致敬。」

  為什麼要用一個失敗又癲狂的角色來致敬?

  回顧《雙面北野武》和《導演萬歲》,會發現北野武明明在現實中功成名就,但在這三部曲中卻都出現了一個人生完全失敗的北野武形象。《雙面北野武》中的落魄演員;《導演萬歲》裡跟隨潮流不成,終於拍了一部胡說八道、超級難笑喜劇片的導演;到現在這個走火入魔卻仍一事無成的畫家。「失敗」一直是北野武電影中的母題,從第一部片開始,他的所有黑道電影都是對人生的全面投降。他在片中強悍的外型和絕望的命運,是對人活在世上之必然失敗最強有力的表現。另一方面,他又最愛拍走路和跌倒,而跌倒是一種對當事人極難堪痛苦,但旁人看來十分可笑的動作(就連殺遍天下無敵手的盲劍俠到最後竟也走路跌倒了!)在這些細節中亦表現了命運的不確定與挫敗的無所不在。

  北野武似乎在透露一個訊息:不要把藝術家神化了,我也沒什麼了不起,只是運氣比較好!

  他也還在摸索中、思索中,這一系列影片正是他現階段思考的成果。在他前期的電影中,劇中角色從一開始就認清人之弱小與命運之不可抵抗,只能世故地玩起幼稚的遊戲,消遣無謂的人生。這次卻彷彿積極了起來,換上全新的姿態,試試從頭到尾都堅持挑戰這無可為的人生。結果果然,堅持夢想的真知壽徹底敗北。

  他說:「我並沒有比原來更樂觀積極向上,而是我對事物更能接受,特別是失敗,我前一段時間對失敗很迷惑,一直在商業運作和觀眾批評方面在尋找為什麼。」

  北野武不斷在嘗試創新,但其實每一次創新都是一次冒險,大有可能全軍覆沒。或許他自己也想親眼看看,如果自己每一次嘗試都失敗,會是什麼樣子。

  北野武從最底層的搞笑藝人起步,在俗世混跡多年,深知活下去的艱難與藝術的無用,我相信他不可能抱持藝術至上論。也因此堅持藝術而無視旁人的真知壽的故事,不會是一部讚頌藝術狂熱可以超越世俗的影片。

  這正是這部片或是這一系列電影如此曖昧的原因,他或許支持這邊,但並不因此反對那邊,他覺得站在任何一個絕對的立場都很荒謬。這是一連串思考產生的電影而不偏向某一方,藝術作品是較多的過程和較少的結論。

  他是徹底的世故者與懷疑論者,他說「就算沒有藝術這玩意兒,人還是活得下去。」但他卻又完全承認藝術令人著魔的力量。

  真知壽的堅持與瘋魔與惡劣,令人產生種種交相牴觸的感受。

  我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狂笑且痛苦,別的導演會處理成笑中帶淚的地方,北野武往往將之轉成哭笑不得。他無表情的演繹方式實在太蠢太好笑,而真知壽的命運與反應令人心痛又厭惡又不知所措。

  像看到一個人在槍林彈雨中佇立不動,活著,但身姿猥瑣。明明毫不悲壯,卻讓人莫名掉淚。

  或許曖昧或許斷裂,但我深信曾經投入創作且遭逢困境的人,觀看這部電影,心裡必會遭到一記重搥。那雷霆萬鈞的一擊十分複雜,很微量地受到鼓舞,很大量地被刺中弱點、被說中心情,不算少地對命運無奈灰心,卻又有種突然的輕鬆與放心,覺得那無奈灰心也不過如此。

  《阿基里斯與龜》是一次對創作者最無情的鼓勵,對藝術最殘酷的致敬。

  但我們還沒討論到真知壽最後丟掉罐子的動作,那可能是北野武這一連串對藝術與人生一個最明確的結論。但我卻更想暫時停在這裡,看看他接下來還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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